昨夜折酒,流一地光
三流读书人

诗酒趁年华 · 壹

郭嘉中心  #曹操# #荀彧# #曹丕#


天下人相知者少,又以此痛惜。

郭嘉初进曹营的时候落魄得不成样子,袍子上一层灰,落着泥浆渍,分不清是黄是绿。头发散乱披着,眼底淡淡发青。他晃着身子,就这么一路大摇大摆走进营帐。

 然后。

他被拦了下来。

“何人?”

郭嘉揉揉鼻子:“郭嘉郭奉孝。”

守门的将士认认真真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,郭嘉双手抱胸,顺带打了个转。

“看仔细了?可以放我进去了吧。”

将士摇头,“不可。”

“给个理由。”

“我不认识你。”

“可我不是来找你的。”

“那更不行。”将士一脸正经地又看了他一眼。

郭嘉随着他的眼光往下瞟自己。

破旧袍子,满身尘土。

“咳。”郭嘉轻咳了一声,带着些尴尬的笑,“我真的来找人的,你看我这长得像刺客吗?”

“不像。”

郭嘉莫名的有些欣喜。

“你像来混吃住的江湖骗子。”

郭嘉扶额,差点仰天长啸,“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固执啊,放我进去又能怎么样呢?”说罢伸手就往他那旧袍子里掏,良久,才找出一张揉的皱巴巴的绢布。他把布展在人前,可见上头墨迹清晰。

“看吧,你家主公写的,这回总该信了吧?嗯?所以,看完就早点放我进去吧。”

将士顿了顿,然后开口:“不行。”

郭嘉收起笑,冷冷瞥了他一眼,往后退了两步,似是心冷要离开的样子,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奋力向前冲,企图出其不意闯进营内。但郭奉孝这小身板,只见将士把戟一横,轻轻松松把人挡下。

“哎哎哎放我进去吧,文若,荀文若,荀彧!”

荀彧听到外头嘈杂声出来时就看到郭嘉挂在戟上,一脸生无可恋地冲他挥手。

“文若你总算来了,天晓得我被拦了多久。”

将士见荀彧来,收了戟,点头示意。荀彧也对他一笑,领着郭嘉进去。

郭嘉一面被人揪着一面还不忘回头喊话:“早就叫你放我进来,我像是骗人的吗!”

荀彧则是更大力地拉着他向前快步行走,边走边道:“奉孝,你消停些吧。”

“哼!”郭嘉回头,“看在你面子上啊。”然后握住荀彧牵他的手,试图把自己的胳膊从他手里头撤出来,“文若你慢点,疼啊。”

荀彧不管他,依旧大步前行,“快些吧,莫让主公久等了。”然后把抓他的手放了,换成了个更轻柔的牵法。

待到帐前,荀彧停步,替郭嘉理了理衣裳,轻拍着替他抖去黄土,“你叫人通报声就好了,何须弄出这么大阵仗。”

郭嘉冷哼一声,并不答话。

荀彧浅笑,道:“现在是来不及收拾了,晚上再好好整理吧。”然后和帐前的军士说了声,带着郭嘉进了里面。

曹操坐在上位,见荀彧挑了幕进来,搓了搓手笑道:“文若啊,来。”

荀彧行礼后并未入座,只是退至一旁引出了身后的郭嘉,“这便是前几日向主公提起的郭奉孝了。”

曹操抬头,四目相对,然后又是大笑一声,说:“奉孝啊,以后就是自己人了啊。”又对荀彧道:“文若看人的眼光当真不错。”

荀彧回了句主公谬赞。郭嘉倒是难得的沉默。

他就这么站着,眉目浅浅的认真地看着曹操,敛去了一身笑意,他挺直了脊梁,带着一路风尘,郑重地行了个礼。

他弯腰,道:“颍川郭奉孝见过将军。”

曹操那时正忙着伐张绣,并未与郭嘉深谈,只道是荀彧推荐的人,派了个军师的位置就算是把人安顿好了。

郭嘉得了个空,赶早议事报个到,就在军营里四处瞎晃。他那件旧青袍子在荀彧的强烈要求下被扔进了火堆里,此时穿着件黑衫,头发依旧不正经的散在脑后,拎个蒲扇,倚着柱子吹风。

此时已进入冬,北风吹得烈,他倒也不嫌冷,有的没的打着扇。

张绣降的很快,出人意料的顺利。酒会上,曹操依旧在主位,张绣坐在副侧。觥筹交错,美人歌舞。郭嘉坐在角落,冷冷地看眼前的舞女,云袖拂过,他不自在地偏头,轻咳了几声。在这片喧哗里,他感到一种死寂,似在粉饰太平般,说不出来的虚妄可笑。他斜眼,看着张绣左边的贾诩。

贾诩只是半垂眼,有意无意避开他的目光。

郭嘉挑起嘴角,举起酒樽,轻轻往贾诩方向一点,然后仰头一饮而尽。

贾诩依旧微低头,仿佛不曾看见。

宴毕,郭嘉靠在门前,懒懒散散的。

他说:“贾文和。”

一旁的贾诩止步,转身看他,“何?”

“是我该问你,贾文和。”郭嘉直视着贾诩,四目相对,彼此眼中都是波澜不惊,看不透情绪,“你劝他降究竟要什么?”

“为人谋罢了。”贾诩回的冷,继而转身,“告辞。”

尾音低沉,和着背影慢慢融入浓浓夜色里。

郭嘉没再说话。他看着贾诩离开,啧了一声,起身往内堂走。侍女已在收拾席案,他上前顺了壶酒,边喝边走。

绕过回廊,月光映射,木板上是深浅不一的阴影,空空的过道响着零零碎碎的脚步声。

后院里,一个瘦长身影立在月下,飞吹起了衣襟,人半回眸。

有人在月色里开口,连语气里都似带了清冷月光般。

“奉孝。”

郭嘉在廊下站了良久,然后一笑,提了酒壶,向下一跃,然后又靠着栏杆坐在台阶上,微叠着腿,把壶往地上一放,然后说:“文若。”

二人一人立在院中,一人坐在廊下。天际重云如墨色晕开,风吹来,有些寒。

荀彧还是那副淡雅从容的样子,在夜里脊梁挺得笔直,他问:“你想什么?”

郭嘉低头轻摇,手撑着石阶,然后他道:“我在想,张绣什么时候反。”

如死的沉默。

继而他抬头一笑,“我开玩笑呢。”他喝完酒,随手把壶往地上一扔,陶器和地相撞发出咚的一声,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酒壶被磕了个角,还未碎,打了转,慢慢滚到了远处草丛里。

荀彧并未回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郭嘉,郭嘉仰头看着月色。

然后荀彧开口:“天凉,早些回屋吧。”

风吹来,拂过长发,扣着石阶的手指有些发冷。良久,郭嘉慢慢吐出一个字,他说:“好。”

夜还很长。

长到足够去湮没一声嘶吼,一场屠杀。

即便火光照亮了全城,也透不过浓浓重云,迷失的只是过往战士的眼,血色,杀伐不过是困在小小一座城里,去不了长安,到不了许昌。

所有的苦痛,泪水,只在今夜。

曹操狼狈地逃出城。

天还没亮,灰蒙蒙的一片,压着即将破晓的曙光。

郭嘉立在城头,回身往向远方,目光放空,不知道在看些什么。

荀彧提灯,走上城墙,衣上带了血污,却依旧是从容的,他掌了盏灯,慢慢走近。

郭嘉回头对他一笑。昏黄朦胧的灯光映着脸庞,有些模糊。

“你决定了。”

“是,”郭嘉微侧头,勾着唇角笑意,“文若,该起风了。”

次日的葬礼上,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沉默。好像有化不开的愤怒与悔恨,曹操坐着,不开口,即使换下一身杀戮,神色里依旧是掩不住的疲惫,血腥味仿佛萦绕在鼻侧,挥之不去。

一份恨该记多久,可是早已过去的错误,再悔千遍,依旧无法改写。

它依旧在昨夜,在过去,试图遗忘或者放下,仍然旧模样。

曹操挥手,散了议士,独自坐在账内揉着眉心。

郭嘉从侧座起身,走了半截,又折返,他看曹操闭眼,又看他上下揉动的手指。他慢慢走上前,曹操觉察有人,只是半开眼斜视着郭嘉。

郭嘉笑,眉目里似有流光,他立身,行了一礼。

他说:“主公想要先取袁绍还是,”郭嘉抬眼,广袖遮蔽看不清面孔,只看到一双眼通深邃似有万千世界,“张绣。”

曹操起身,直视着眼前的郭嘉,然后哈的一笑,他说:“郭奉孝,你知道我要什么吗?”

相对无语,郭嘉只是放下手,轻笑:“我不知道。”

曹操又问:“你知道我输了什么吗?”

郭嘉勾着嘴角,侧头,眼中空旷一片,有好似沉了千重思绪。

他说:“我不在乎。”

曹操有些愠色,直勾勾的盯着郭嘉。

“这与我何干呢。”郭嘉似是不屑般,轻描淡写,“我只知道,此败,是你最后一次。”

只是帐内,曹操依稀听到了金戈铁马之声,心里不由自主地烧起一团火,并不热烈,却燃得让人心悸。他看到了万里江山。他想,他心里那个在城墙上在战场里运筹风雨的人该有了模样。

是郭嘉的样子。

曹操后来又打了几次张绣,不过也是无功而返。郭嘉知道他有气,也不劝他,等人想明白自然就消停了。

他没有等很久。

建安二年,袁术称帝。

风云又起。

曹操看着座下,荀彧和郭嘉一对眼,郭嘉一笑,彼此心中了然。

等。

袁术这棵树是在是太大了,惹得许昌城的风都尽往南边吹。遑不论四周了。孙策自立,吕布至淮北。在这样的乱局下,袁术又因缺粮草去打了刘宠。

时机到了,曹操想,抬眼见郭嘉手撑着下巴戏谑地笑。

东征。直接把人逼到了淮南,顺带枭了留守的四将。

打的顺利,曹操自然高高兴兴回了许昌。

想着趁冬日,打打野味也不错。

郭嘉原本是不想来的,但好说驳不过荀彧的面子,只好和他一道坐了车去郊外。寒风瑟瑟地吹,郭嘉在马车里缩了缩脖子,“大冬天的折腾什么啊。”说完又把袖子拢的紧了点。

这是他来曹营的第一个冬天,他从晃动的车帘的缝隙里看到枯草白霜,一片荒芜,却又不觉得萧瑟凄凉,反倒是来了兴致,浅浅掀了帘往外看。

荀彧把车内的火炉拨了拨,烧得红亮的炭火被风吹的溅出火星。他笑道:“不过就是袁术饿得慌,找个法子更让人难受。”

郭嘉啧了一声,“无聊。”

“无聊都来了,”荀彧用指尖轻敲着拨炭的细长棍子,转头看他,“抱怨有什么用。”

“来都来了还不让人说几句。”郭嘉嘟囔着,放下车帘,揉揉发酸的眼,双手抱胸往角落一靠,“我睡会儿,到了喊我,喊不起就让我这么睡着吧。”

荀彧浅笑,几分无奈道:“好。”

郭嘉其实早醒了,马车颠得慌,震得人腰酸背痛,不过他主要还是被风冻的。他跳下马车,伸了个懒腰,然后跺了跺脚,又把身体缩成了一团。

荀彧慢慢下车,向车夫道了谢,然后走到郭嘉旁,往他后背一拍,“站直了。”

“哦。”郭嘉默默挺了背,僵直着木讷向前走。

“你啊。”荀彧轻笑,“随你高兴吧。”

曹操带的人不多,都是些近臣,所以各自也都没什么拘谨,几个武将索性放开了闹,切磋切磋武艺,打到后来在荒草地上互扯着打滚。

滚着的是许褚和夏侯渊。

荀彧骑了马缓缓地行,和程昱等人偶尔闲谈几句。郭嘉依旧倚着马车,一副颓废的鬼样子。眼见着人都走远了大半,仍然雷打不动的瘫在那儿。

有人就冲着他喊:“郭嘉,怎么不骑马?”

郭嘉摆摆手表示不去。

就有人笑:“哈哈哈!你该不是不会吧?这文弱书生当真是不比我们这些粗人,赶明儿上战场还得给你雇辆马车!”

郭奉孝此人平生最看不得别人挑衅说他弱,不管寒冬腊月,撸了袖子就往拴马处走,北风一吹,冻的一哆嗦,又赶忙把袖子放了下来。他冲着对岸喊:“给老子看好了!什么文弱书生,会打仗了不起啊!”说罢扶着马背颤颤巍巍一点点爬上马。

曹操听到远处有声音,也回头望,骑着马踱到荀彧身旁,看着郭嘉努力向上的姿态笑道:“想不到奉孝还精通马术。”荀彧听了只是默默别过头:“主公莫要见笑就好。”

“怎会呢。”

两人在马上坐了良久,脸都有些僵了,才见郭嘉满头大汗的骑上马背。郭嘉坐在马上喘气,马儿显然是等的不耐烦了,晃了晃脖子,把郭嘉晃得心惊肉跳,赶忙搂住了马脖子。

一片围观的群众都是呆若木鸡状,曹操扯了扯嘴角,“奉孝这上马技术着实是好。”

荀彧扶额:“主公……”

不知又是谁起头,说:“你倒是骑啊!”

郭嘉趴在马上四处张望大骂:“你管我!”

远处的夏侯渊和许褚也不滚了,跑着凑过来看热闹。

许褚一见这般情景放声大笑,他笑得实在是惊天动地,郭嘉还没来的及回嘴,就见马被这一嗓子吼破了胆,受了惊飞奔着向前。郭嘉回神就觉一股力扯着自己向前,没等反应只好死死扣着缰绳。

马奔得是在是快,郭嘉抓了鬃毛,也经不住速度,滚着从马上跌了下来。

夏侯惇赶紧上前控马,只听一声嘶鸣,他拽着绳翻身上马,回身反转几步,马也就渐渐冷静下来。

郭嘉此时已经滚停了,坐在地上,满身的草灰。

“夏侯将军好马术。”

夏侯惇回了句指教,就下身把马牵到马厩。

郭嘉还坐在地上,转头看着夏侯惇栓好马,然后又看天,看地,看草灰。

曹操大笑:“奉孝啊,你这骑马还不如丕儿,你看他八岁就能骑,你连一个八岁小孩都比不过!”

曹丕闻言回头行礼:“父亲教的好。”

郭嘉一手撑着地道:“对啊,还不是教的好,像我乡野村村夫哪能轮到主公你教呢!”

曹操笑得眼睛都快没了,他俯仰几次身体,勉力止笑,拍拍身后马道:“给你个机会,上来!”

四周也是大笑,半是调戏般打趣着郭嘉。

只见郭嘉淡定起身,拍干净衣服,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慢慢走向曹操,手脚并用爬上马背,然后道:“主公,起吧。”

曹操先是一愣,随后调转马头笑道:“抓牢了!”策马带着郭嘉往远处奔去。

其余人见此也纷纷上马跟在曹操后头。

曹操骑得着实是快,郭嘉坐在后头原本是用手撑着马背,后来实在没法子了只好大大咧咧圈住了曹操的腰,曹操虽是有些尴尬,但所幸郭嘉做的坦荡,也没多大窘迫感。

风声从耳畔擦过,眼前是茫茫平原,马蹄卷起了尘土,草屑弥漫在半空漂浮。在一片喧嚣里,心脏跳动的声音异常清晰。

天下,战场,鲜血。

都躲不过这平稳有力的声响。

我在远山处,犹见故人策马来。

后来又有几场不大不小的战役,在途中,曹操又过了宛城。

他临淯水,曹丕跟在后面无言。

然后派人去祭了酒,他在山头,身后是铁马金戈。有细雨,再一回头,眼里有水光划下。曹丕看的清楚,也只是清楚,心里起了万点涟漪,又如一潭死水。

切肤之痛,一别此后,旧事万千恍若经年。

曹操仰头,他面前还有河山大好,前路漫漫,他还要走下去。

不可回头。

归途曹丕和郭嘉坐了一辆车,很难想象有人会把一个十岁稚儿带上战场,但曹操确实是一直带着他。

生离,死别。

曹操眼中所见的,都一一留在曹丕的眼里。

他还是个孩子,但他或许又不该是个孩子。

马车颠簸的厉害,曹丕安安静静坐在里面,偶尔侧头看晃动的车帘,然后又转回,低头。

郭嘉托了下巴看他,依旧是深青的旧袍子,宽袖坠下,露出细长的手腕。

他把曹丕往自己身边拉了拉。曹丕似是回过神,不解地看着他。

郭嘉向他招手,曹丕也就乖巧地移了身子。然后郭嘉就把人抱到了腿上。隔着旧袍子,可以闻到淡淡的枯草的味道,曹丕有些僵硬,不自在地被搂在怀里,心里却是有些小小的莫名的欣喜。

郭嘉似是不在意他有些拘谨的动作,把人又搂的紧了些,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拍子。

随意的拍法,打在身上很轻。曹丕却莫名得有些鼻酸,悄悄往郭嘉怀里缩了缩,轻轻吸了吸鼻子,靠在他略显单薄的胸膛上。

曹丕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心,倒在郭嘉怀里,手心攥着他的袖子。

郭嘉抱着他下了车,曹丕有些转醒,拿额头在他衣襟上蹭蹭,想要回头看。郭嘉又拍了拍他的背,道:“没到呢,再睡会儿。”

曹丕小小嗯了声,抵在他胸口半晌,然后抬头,露出澄澈干净的眸子。

“先生,放我下来吧。”曹丕轻声道。

郭嘉笑笑,问:“还难受吗?”

曹丕摇头,他说:“难受,想到就难受。”

郭嘉摸了摸他的后脑,“难受就记得,世上难受的事多的是,何必全部忘了。”淡淡道:“因为活着才晓得痛,只会越来越痛,没有可以忘掉的恨。”

曹丕仰着头看他,又把头重新靠回他怀里,小声说:“我会记得的。”

末了补了句:“不会忘了。”

似是承诺般把年少的苦痛刻在心底。

残冬已过,从荒草堆里细细地抽起了绿芽,踏过绒绒青草,半寒的风里也吹来也是新生的淡淡土腥气。

该入春了。

是夜,曹操设了宴。没有歌舞,只有落落的琴声回荡在屋里。

曹操举酒,道:“诸位都是随我征战多年,我也不多言。这场战是我曹孟德之过。”

仰头,一饮而尽。

座下也都举杯,饮酒。

许诸坐不住,他道:“喝酒就喝酒何必再谈那些破事儿!输了一次,下回一定让姓张的百倍还回来!”

他拍案:“主公,我敬你!”

曹操笑:“好!”

乐声依旧是断断续续地奏,郭嘉看着弹筝的女子,乐师是从城里叫的,估计是哪方乐坊里的歌女,一首怆曲也弹得柔情似水。

着实是,道不明的味道。

他听这曲不下千遍。记忆中总是女人纤细的手指,拨着琴弦,他拖着腮,坐在后头慢慢听。等他长了岁数,从前弹琴的玉手也开始长了皱纹,变得干瘦、粗糙。换了好几轮曲目,但依旧是这曲,从一而终般刻在他的岁月里。

送走了奏者,送走了千千万万人。

郭嘉饮了一樽酒。

主席的曹操看着他,突然开口:“奉孝啊。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”

屋里嘈杂,他坐的也远,但是听得很清楚。

郭嘉嗤笑一声:“我不读诗。”

曹操也是笑笑,各自又饮了一杯酒。

屋里依旧是酒盏交错和着细细起伏谈论的声响。

郭嘉其实撒了谎,他即使没读过诗,对这句话也是烂熟到极致。女人在他耳畔一遍遍的重复这句情诗,然后在窗边看尽一次次日落,雪漫上头。

昔日的杨柳,和今日的风雪。

都无人过问。

郭嘉又饮了一杯酒。

席间他喝得多,头昏昏沉沉,但确定自己是清醒的。他自座上起身,却感觉被人扶了把,荀彧搀着他出门,郭嘉笑道:“文若也太不放心了。”

“你哪次喝酒是让人放心的?”

“哈。”郭嘉和他慢慢行在路上,“我醉没醉自己还不清楚吗。”

荀彧只是言:“就是怕你,即便是醒着也当作酒醉一场。”

郭嘉沉默:“对我而言醒着醉着本就没多大差别。酒是好东西,明白这点就够了。”

并没有接话。

荀彧带着他走在如墨的夜色里,然后突然停步。郭嘉转头看他,却见荀彧仰头。

漫天星光。

他随着目光看了半晌,然后拉了拉荀彧,“走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郭嘉回屋时没想到曹操在院里,寒风这么一吹,加上这被鬼祟的身影一吓,他的酒倒是真醒了不少,只是脑袋还空落落的,实在是想不明白到底哪的妖风让人大半夜杵在这儿。

他愣愣地盯着檐下的曹操。

只见曹操嘿嘿一笑,咳了咳,清了清喉咙。然后郭嘉看他从袖子里,怀里掏出了竹简,帛书之类的玩意儿,然后带着一脸兴奋把东西放在栏杆上。

然后郭嘉见他抽出一份打开,开始读道:“山有扶苏,隰有荷华。不见子都,乃见狂且。山有桥松,隰有游龙。不见子充,乃见狡童。”

曹操念得其实很动情,但实在是上天没给这天赋。声音得像是在嚎叫一般沙哑破旧,听来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。

郭嘉盯着曹操声情并茂的表演,无言。

曹操以为他听不懂,觉得无趣,就换了首:“彼采葛兮,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。彼采萧兮,一日不见,如三秋兮……”

感情大晚上堵在他房口就是为了念情诗给他听。

曹操的破啰嗓子在夜里嘶嘶哑哑的喊。

郭嘉侧头,举手捂了捂耳朵。

“…其实诗经写的还是太细腻些,有空我给你看我写的诗,我……”

郭嘉着实受不了着絮絮叨叨无止无休的声音,本来就困得慌,还要站在这儿活受罪,也不管是谁,骂道:“大半夜,抽什么疯。”

吼完这句,就往屋里走,末了还回头道:“老曹,说实在话,你念的诗真他娘难听!”

然后甩上门,倒在床上合眼。

郭嘉在床上翻了个身,突然睁眼,满目澄明。

星光从窗格里洒下,透着斑驳的光点,他看到曹操的影子映在雕花的木板上,晃晃悠悠的。

郭嘉起身,然后推开了房门,曹操回头看他,郭嘉却是不理他转身就往床上倒,不过倒是留了半个床位。

曹操笑笑,进屋合上门,脱了外衣和鞋,坐在床沿边呵呵笑:“奉孝啊。”

郭嘉困得迷糊也不理他。

“奉孝啊。”

郭嘉睁眼,看着一脸笑意的曹操,其实也没什么,但老曹这样的脸带着这样的笑在郭嘉眼里看了着实是有些猥琐。

“要睡睡,不睡滚。”说完这句郭嘉又瘫了下去,顺带给自己拉了大半被子过来。

曹操轻躺在床上,看着内侧已经睡得不省人事的郭嘉。想说话又止住了声音。

只在心里念道: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

下半句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
他悠悠地叹了口气。

浅浅的光照在二人身上,耳畔的呼吸声淡淡,在寂静漫长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,屋外有风吹过。

一夜无梦。

早晨曹操睁眼的时候,郭嘉已经醒了,靠墙坐着,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。

曹操抬头看他,郭嘉也不理他,只是倚着墙,木木的。

曹操稍稍挪了挪身体,离郭嘉近了些,直勾勾地盯着他看。

郭嘉这才不冷不淡的说了句:“醒了就起吧。”

说罢径自跨过曹操下床更衣。

曹操依旧躺在床上,只是转头对着他的身影。

郭嘉开了窗,寒气兀的往屋里一吹,有些凉,带着些清晨依稀的露气。

天还没亮透,灰蒙蒙的,偶然几声鸟啼透破天际,在静谧的早晨显得有些刺耳。

郭嘉的背影在晚冬的清晨里有些单薄。曹操坐起了身,隔着看他视线里的庭院枯木和栏杆。

心里安静的一塌糊涂。觉得总该开口说些什么。

然后曹操道:“天凉,多披件衣服吧。”

郭嘉转头看他,眼里平静毫无情绪,只一双眸子亮的透彻。

曹操被他看得有些心悸。支吾着,想再说些什么好。

郭嘉却随手合上了窗,力道不轻,木板碰撞发出吱呀的声响。

然后郭嘉靠在窗上,低头。

无言。

郭嘉不开口曹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想了想,曹操道:“薤上露,何易晞。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。”

郭嘉抬眼:“老曹,难听死了。”

曹操嘿嘿一笑。

“这次不是情诗了啊。”

“大早上你不嫌晦气啊。”郭嘉起身,把袍子往他身上一扔,“起来吧,我的曹原曹平曹将军。”

曹操笑着接过衣服,往身上穿好,然后下卧。

天实在是还早,就取了一旁的棋子过来,晃着棋篓,问郭嘉下不下。

郭嘉摇头。

曹操表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儿事做。

郭嘉一脸无语的看着曹操。

两人对眼,气氛有些僵持。

这时突然有细微的敲门声响,郭嘉转头,示意曹操去开门。

曹孟德觉得不管怎样主公的威严还是要有的,他挺了身板,表示不去。

郭嘉见他这样,也不起身,就冲门外喊了声:“没锁,进来吧!”

曹操突然觉得郭奉孝的胆子真是大,没锁门就敢往里躺。要是董卓和他一样估计当年献刀就成了。

郭嘉似是看透他心思般,他慢悠悠道:“昨儿个,是主公你关的门啊。”

“咳咳。”曹操转头,假意看棋盘,不回话。

门被轻轻推开,敲门的人小心翼翼地从屋外探了身子进来,透着不大的门缝往里看,然后果断合上大门。

啪的一声隔断了光线,浮尘细飘飘得回荡。

曹操在屋里,佯装了副严肃的样子,他说:“丕儿,你干什么。”

屋外稀稀落落的声响,但没回话。

“怎么了,”曹操冲着外头的人影喊道,“我叫你进来!”

他的声音着实是有些严厉,外头的人影又是动了动,晃了一会儿,只见门被缓缓推开,曹丕扶着门一点点挪进屋内,小声喊了句爹。

曹操瞥了他一眼,然后敲着棋子,等着曹丕开口。

曹丕支支吾吾了小半会儿,愣是没说出半个字,脸有点烧,眼眶涩涩的,似是有些发红。他不敢去看曹操,就微垂了头。

曹丕只是畏惧父亲而不敢轻易开口,在曹操眼里却是一副小委屈的样子。他拍案,似是又要发怒。

只听郭嘉带着轻佻的语调道:“曹丕是吧,过来。”说完朝他扬了扬手,“到这儿来。”

曹丕看了看曹操,见父亲没反应,应是默许了的样子,然后小步踱到郭嘉旁边,站定。

郭嘉伸手把人一带,让曹丕坐到自己腿上,曹丕依旧是小心翼翼看着曹操的反应。

他看曹操一挑眉,“丕儿,你…”

话未完就被郭嘉打断,“你不是要下棋吗,来,下吧。”

曹操看着郭嘉,郭嘉抱着曹丕,曹丕捏着衣襟,有些瑟缩地偷瞄着曹操。

“奉孝啊,你这,哎,算了,下棋下棋。”曹操无奈摇头叹道。

郭嘉却是笑的得意,然后他问曹丕懂不懂,曹丕先是轻轻点了点头,又用力摇头,一双眼盯着曹操看。

郭嘉就当他懂,顺手取了黑子递给曹丕,“来,你来。”

曹操笑笑:“丕儿还小。”

“你叫他骑马的时候怎么不嫌弃他年纪小。”

曹操心道那不是当年赋闲没事干嘛,哪晓得这小子真学了个七七八八,骑得还算是有模有样。

郭嘉不理他,自己调了个舒服的坐姿,大大咧咧地对曹丕道:“看我们把你爹杀得落花流水。”

说来是我们,郭嘉几乎全程就支了个下巴冷冷地看,大气都不出一声。曹丕到底是年幼,也就懂得围多围少胜负规则,开局就已经输了大半江山。

曹操知道他年纪小,这棋局上的勾心斗角怎又能看破多少。

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,转瞬间,曹丕落子的身影却有那一分重叠。

和他的长子,曹昂,曹子脩。

少年单薄的身影挺直了脊梁,认认真真地考着每一子,对着他道:

“父亲。”

而曹操又是很快回神,拿着棋子敲了敲木盘,眨了眨眼。正要下子,却见一旁的郭嘉盯着他,唇角微勾,带着些许冷意,和威胁……

曹操以为是自己多心了,荡了荡衣袖,正欲下,又感觉郭嘉的眼神似乎烈了些,他抬头,顿了顿,转手下在另一边。

郭嘉好像是有些欣慰,笑里也带了点春风拂面的和煦味道。

就这么,曹操就在郭嘉半是胁迫的目光注视下,拱手把大好形势送给了他儿子。

曹丕赢得莫名,放下棋子看了郭嘉一眼。

郭嘉慢吞吞道:“老曹啊,连儿子都赢不过,你真是没用。”

曹操似是暗示般瞥了郭嘉一眼,然后虚虚地咳了咳,“丕儿,咳…丕儿的悟性还是…咳…悟性还是不错的。”

郭嘉轻飘飘看着曹操,悠悠然道:“那是自然,也不看看是谁儿子。”

总觉得听起来有哪里不对。

曹丕说了句爹,然后收了局,老老实实坐在郭嘉旁边。

郭嘉半躺着,抓了把棋子,又丢回去,稍稍正坐了些,对曹操道:“主公先行。”

曹操执黑,郭嘉举白,棋子扣在木盘上发出细微的声响。郭嘉下的不快,细长手腕挂着宽大青袖,起落间带着点风。偶尔提点曹丕几句,曹丕认真地看着棋局,似有似无地轻点着头。

曙光开始破晓,棋盘上的光线也渐渐明朗。

在黑白交错间,入了春。


应该还有二三四五六 = =

其实想到赤壁然后我……真是能扯啊啊啊

希望阅读愉快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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